一
“好辛苦啊,等會兒十點還有個電話會議,周五晚上哎,你說我老板是不是有病。”尤美搖著頭,長長的銀色耳墜輕輕搖擺起來,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撥弄著。
我忍不住去摸自己的耳垂,那里柔軟光滑,宛如處女。我甚至都沒有耳洞。我注視著尤美輕拂散落下來的頭發(fā)的手指,她夾起壽司放進嘴里咀嚼時的唇形,她和我說話時嬌柔的語氣和堅定的眼神,她微微仰起臉的時候,臉上迷茫而散淡的表情,讓人直想把這眼前的一切吃掉,吞進肚子里,把她變成自己的一部分。我想知道還有什么讓我們看起來如此不同,那些我沒有的,除了我看見的,一定還有什么其它的東西使我和她分別——你知道,?cè)藗儗ε⒊3V挥袃煞N定義,漂亮的,和不漂亮的;有魅力的,和沒有魅力的。
大約半個月前,我第一次見到李尤美。那天傍晚她被中介帶著來看房,我正在滿頭大汗地整理著搬家要帶走的東西,我們互相打量著,她認(rèn)出我手里握著的書, “Szymborska,”她用好聽的英語發(fā)音念出辛波斯卡的名字,“我也喜歡她的詩。”她笑咪咪看著我,“文藝女青年。”口氣里沒有揶揄。那套兩居室租金并不便宜,她看了一圈便立刻決定要租下來,走之前她加了我的微信,之后便時常在微信上問我一些關(guān)于搬家雜七雜八的問題,“我今天去寬帶開戶了,接下去做什么?”“電費怎么交?”諸如此類。我不算是個熱情的人,這些問題多少有些讓我哭笑不得,但李尤美的美貌和自來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想起自己三年前大學(xué)畢業(yè)剛來北京時那副無助的樣子,我還是如Siri般一一對她詳細(xì)做答,?cè)绱宋覀儽闶炝似饋怼&偗?/p>
前兩天她說要請我吃飯謝謝我,我們便約在了她家附近這間小燒鳥居酒屋見面。周末晚上居酒屋的生意很好,坐滿了人,彌漫著裊裊的串燒煙霧和新鮮食材的香味,每個人看起來都興致勃勃,有一種我久違了的享樂感。欲望很久沒有這么具體了,喜歡這里就像喜歡尤美一樣。她一見到我就給了我一個用力的擁抱,甜美笑著,那股子親熱勁兒搞得我為這頓飯的理所應(yīng)當(dāng)不好意思起來。尤美穿著一條精致的小黑裙,身材沒話說,化了淡妝,五官更顯明艷,身上仿佛有一股濕潤朦朧的氣息。我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優(yōu)衣庫舊T恤,把趾甲油已經(jīng)剝落的雙腳藏到凳子下面。剛才我們在吧臺邊坐下的時候,周圍的幾個男人都轉(zhuǎn)過臉來,我當(dāng)然知道他們是在看誰。
有的人生下來就是寵兒,有的人一輩子就像個影子,這很公平。
我們坐在吧臺前,很快就找到共同話題,熱烈地聊了起來。北方糟糕的天氣,上升的星座,搬家的辛苦,辛波斯卡,還有那個小氣難纏的房東,贊美共同喜歡的人和吐槽共同討厭的人讓我們之間迅速擁有了一種親近的同盟感。
“前兩天空調(diào)壞了,我找房東修呢,她嘰嘰歪歪的,好像是我弄壞的一樣,”尤美噘著嘴,“你呢,新家怎么樣?“
我苦笑。“衛(wèi)生間天花板滲水,每天滴滴答答。”
“怎么都這么倒霉?”
“可能新搬進去一個家都需要磨合吧,”我說,“房子也需要適應(yīng)我們。”
“這個說法挺有意思,”尤美往烤鱈魚上擠著檸檬汁,“楊柳,你為什么要搬啊,那小區(qū)挺好的,搬家多麻煩。”
“我……公司搬了,我想住得近一點。”
“你做什么?”
“我在影視公司上班,”我轉(zhuǎn)過頭,死死盯著料理臺上那塊正在被切割著的三文魚,“給老板做項目助理。”
“那你可以見到很多明星吧,”尤美露出羨慕的表情,“我工作就很無聊了。”
“也沒有,我只見過那個誰和那個——哎,一下子想不名字來了,很紅的,我和他們開過會——”我調(diào)動著腦袋里儲存的八卦胡說八道起來,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繼續(xù)引起尤美的重視和興趣。其實我誰也沒見過,我過得糟糕透了。男友三個月前突然搬走,留下一張紙條,說自己更想一個人生活,就和他的所有東西一起消失了,我租不起那房子,只好去五環(huán)外一個破落的回遷房小區(qū)找了一個不帶家具朝北的小開間,搬家加劇了我的貧窮。我在一間三年來從沒拍過戲、永遠(yuǎn)在“打磨”劇本的小影視公司做行政,其實就是打雜兼前臺,薪水交了現(xiàn)在的房租就只夠吃飯買書,每天接電話收快遞,幫大家訂外賣復(fù)印文件,給老板遛狗做咖啡搞裝修,每個星期天晚上想辭職的欲望沖破房頂,又在星期一早晨的地鐵里又被擠成碎渣,這份工作唯一的好處就是閑。我終于對尤美閉上了胡說八道的嘴巴,開始專心地吃東西。所以我在上班的時候還能偷偷看閑書寫小說,盡管那些小說至今為止都還沒有一篇是真正完成的。我只拿給前男友看過,每次看完他都不屑一顧地說寫得很爛,但是有進步要接著寫,而我就會像個受虐狂般滋生出一股要繼續(xù)寫下去征服他的干勁來。現(xiàn)在我連這個唯一的讀者也沒了,這微弱的、無用的樂趣便如同漂浮在海面上口水般的骯臟泡沫。
至于尤美,美人兒尤美,她已經(jīng)說了很多。上海人,天蝎座,獨生女,PR總監(jiān),喜歡健身,旅行,以及日料,高一就去了加拿大上學(xué),因為受不了多倫多冬天漫長的寒冷,熬了幾年,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回了上海工作,最近被獵頭挖到這邊一家知名外企,于是從上海搬來北京,待遇很好,房租公司報銷。看看,我們差不多年紀(jì),她卻幾乎什么都不缺。很多東西,大概她那樣的人只要笑一笑,就唾手可得。
我想尤美是不會理解我的這一切的。我無需傾訴,也從來不認(rèn)為傾訴是一種美德。
尤美咬著玻璃杯里的吸管,盯著我看:“楊柳,你能幫我個忙嗎?”
“你說。”
她從包里掏出一個白色的小信封,說:“幫我把這個交給一個人。”
信封口封著,看上去很薄,很安詳。
“你知道的,明天我要去美國總部培訓(xùn)半個月,”尤美一臉殷切,“我都說好了,你打電話和他約個時間給他就行。”
“情書啊?”我嘻皮笑臉。
“情書?”尤美仰著臉大笑起來,肩膀激烈地聳動著,“是我以前的男朋友,他不知道怎么知道我來了北京,有幾張照片在我這里,問我討回去,很急的樣子,又不告訴我地址,鬼鬼祟祟的。
“他是找理由想和你見一面吧。”直覺上,我覺得也許并不像她說的這么簡單。
“管他呢,我又不想和他見面。”她的吸管里發(fā)出了空空的聲音。
我想起了消失的前男友,低頭去喝杯子里的蘇打水挾沙拉里的鷹嘴豆,蘇打水的氣泡在舌頭上噗噗綻裂,鷹嘴豆在筷子下翻來滾去。“嗯。”我點頭,“保證完成任務(wù)。”
尤美又擁抱了我一下。眼睛彎彎,眉目如畫。“叫他索爾就行,Better Call Saul的那個Saul,背面寫了他的電話,”她拿起信封遞給我,“收好。”
說起Saul那個美劇,我來勁了,“我超喜歡吉米的。”
“我也是,還有Kim,這女人太酷了,”尤美激動地抓住我的手,“你說她后來為什么和吉米分開了?”
“也許是死了,為了吉米。”我想了想說。
“我覺得是因為吉米后來變成了一個像他哥哥那樣的混蛋,你不覺得他和Kim之間一直有種很危險的感覺嗎?”尤美的口氣很堅定,“男人永遠(yuǎn)都不會長大,只會長胖。”
“是吧。”我附和著,心里卻不置可否。我覺得自己一點也不了解男人,我連自己都不怎么了解,大概這就是我寫不好小說的一個原因。我只會寫奇幻故事里的愛情。我只談過兩次,不,一次半戀愛,還有半次是我大學(xué)時暗戀的同系男生。我總是一廂情愿地把那些理想化的形容詞安放到對男人的想象上,以至于他們在我眼里總是不切實際地過于完美,我不需要了解他們,我只需要想象他們,當(dāng)然他們也許根本不會在意我這種毫不起眼的女人在怎么想,前男友那樣把“成功”當(dāng)做信仰的人和我在一起大概是昏了頭,所以他走了我并不奇怪。
和男人相比,我覺得女人更無從想象,這是一種行為更為復(fù)雜情緒更不穩(wěn)定的生物,從小到大我很少有親密的女性朋友,女人嘛,大部分就像我這樣,靠直覺生活,不如自己的瞧不上,比自己好的又容易妒忌,一旦不想再討好對方,我們的友誼會在無情的相互詆毀中迅速破裂,只有尤美這樣和我天上地下的,我才會遠(yuǎn)遠(yuǎn)煥發(fā)艷羨傾慕之心——我怔怔地看著尤美那近乎完美的側(cè)臉,決定還是不告訴她,我覺得她不戴美瞳更好看。灰色的美瞳讓她的眼神看上去有些僵硬,瞳仁上有過于清晰的邊界,仿佛兩顆堅硬的透明玻璃珠,當(dāng)我注視她的眼睛時,我?guī)缀跄芨杏X到我們中間那塊玻璃的冰涼觸覺。正如此刻。
“楊柳,你也是一個人住嗎?”尤美看著我。
“嗯,前陣子分手了。”
“要是你前男友回來找你,你還會和他在一起嗎?”
以尤美的得體,這個問題令我有了點被冒犯了的感覺。
“不會。”我猶豫了一下說。我不覺得有誰會真正地,自由地愛上我。
“不說這些了。”
我握著水杯,胳膊上突然浮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一只蟑螂從我面前的吧臺木板縫里鉆了出來,接著又出現(xiàn)一只,它們趴在吧臺上,有透明的棕色翅膀,顫顫巍巍,神經(jīng)質(zhì)地擺動著頭頂?shù)挠|須。
“蟑螂。”我推了推尤美的胳膊。
她從菜單上移開目光,茫然地落在我指著的地方。
我搜尋著桌面,想找到什么拍死它們。
尤美嘆了口氣。“算了,”她說,“北方的蟑螂這么小啊。”
“嗯,比南方的小多了,奇怪。”我吃驚地看著她,那一刻我意識到我對她的感覺也許是刻板的,標(biāo)簽化的。我以為優(yōu)雅的尤美一看到蟑螂就會尖叫,至少皺下眉,?cè)缓笳曳?wù)生嬌嗔地或是認(rèn)真地理論一番,而她此刻卻像在評論著一只無所事事散著步的麻雀,“這么小啊”。
我還沒找到合適的東西弄死它們。蟑螂抖了抖翅膀,很快消失在木板縫隙里。眼前鮭魚留下粉色印記的案板,手里泛著金黃泡沫的啤酒杯,齒間沾滿了甜醬油和綠芥末的筷子,也許都在黑夜里接受過它們的逡巡。
吧臺里的廚師遞過來一盤烤好的雞柳串,雞柳在燈光下泛著油脂的亮光,散發(fā)著誘人的焦香。我突然感到餓極了,那兩只從黑暗里走出來的小甲蟲一點也沒有影響我的食欲。
“不好意思,”那個年輕的廚師從吧臺后面探出身來,瞥了一眼正在收銀臺忙碌的老板,對我們小聲說,“今天的金槍魚刺身不太好,我給你們換成北極貝好嗎?”他的視線從我臉上滑過,停在尤美那里,眼睛里閃著討好的光彩,“我再送你們一份壽司。”
“只要人們一起吃飯喝酒,就是在舉行圣餐禮。”我想起了這句話。事物真正的意義總是那些言外之意。我看著手機前置鏡頭里的自己,單眼皮,大鼻子,方臉,?cè)赴吡懔闵⑸?,唯一能讓人勉強夸獎的是我的額頭,還算飽滿,但誰會去單獨贊美一個人的額頭呢。我想起那兩只蟑螂在眼前倉皇逃竄的樣子,大口地吃起了手里的雞柳。
二
我給那個叫索爾的人打了電話,和他約好晚上七點在大望路的一家星巴克門口見面。
從地鐵出來的時候,路燈已經(jīng)亮了起來,天空里突然開始飄落細(xì)細(xì)的雨點,我沒帶傘,到那里時頭發(fā)已經(jīng)有點濡濕。也許是因為周末的關(guān)系,行人和車并不多,路邊停著的一輛漂亮銀色跑車相當(dāng)招搖,仿佛是從科幻片未來世界里跑出來的道具。我把綁著的馬尾松開,一邊用手指梳著頭發(fā),一邊站在門廊下四下張望著,猜測著誰會是那個索爾。電話里他的聲音很低沉,似乎情緒不高,只是“嗯”、“好”地說著最簡單的字。見不到尤美,他一定很失望吧。
一個男人向我走來。
“你是……”
“?。喀偗溧?。”我有點意外這個索爾的年齡和樣子。他看上去有些疲憊,四十多歲,也許已經(jīng)五十歲了,穿著黑色的襯衣和牛仔褲,身形削瘦,眼睛在黑眼圈的包圍下微微凹陷,像個少數(shù)民族,有些花白的頭發(fā)五五分開,垂落在耳朵上方,按說這種發(fā)型會讓人顯得傻里傻氣,但他沒有,他看起來很儒雅,我?guī)缀趿⒖滔肫鹆僳啾君堃弧&偗?/p>
“東西呢?”他問,眼睛看著我身后的什么地方。他的個子很高,臉上沒什么表情,和他說話的時候我得仰著頭,也許是因為坂本龍一,我竟然有點緊張起來。我從背包里拿出信封,遞給他。
他撕開信封,里面露出了幾張照片,他一張張看著。雨突然大了起來,噼里啪啦落在地上,兩個沒帶傘的行人跑進了門廊里。起了風(fēng),雨被斜斜地吹進來,小腿上感到了一陣密集的濕潤,我往門廊里面又退了退。
他把照片放回到信封里,“她說什么?”
“沒說什么,就讓我交給你,你是她——”我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的臉色看上去很陰沉。
“你們想要什么?”
“我們……什么?”
“你們想要什么?”他加重了語氣,嘴角涌出一絲似有若無的譏笑。
我像個傻瓜一樣看著他。
“你不知道嗎?”他揮了揮手里的信封。
莫名其妙。
他臉上的表情告訴我,他并沒有相信我說的。
“我當(dāng)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我直視著他的眼睛,嗓音失控地尖利起來,這是我對一個陌生人表示憤怒的極限了,“尤美要我?guī)兔?,我覺得只是舉手之勞,就幫她送一下,就這些,我可以走了嗎?”
可是走不了。雨越下越大,此刻簡直傾盆,水幕般喧囂砸落下來。門廊下又?jǐn)D進來幾個躲雨的人,我不得不往他這邊又靠近了一些,?cè)缓筠D(zhuǎn)過頭去焦躁地看著路邊。
男人沒再說話,沉默地站了一會兒,?cè)缓筠D(zhuǎn)身走了。
前男友果然都很讓人討厭。我長長地呼了口氣,空氣清冷,水花翻濺,有夏末奄奄一息的味道。我決定回家。尤美此時應(yīng)該還在飛機上,我要給她的微信留言,告訴她東西已經(jīng)轉(zhuǎn)交,?cè)缓笪业脝枂査?,那人到底是怎么回事。?/p>
然而那個叫索爾的男人在大雨里又慢慢走了回來,向我走來。我瞪大了眼睛。
他走到?jīng)]有雨的地方。“要是沒事的話,一起喝杯咖啡?”他問。口氣比剛才緩和了很多。他也沒有帶傘,頭發(fā)和衣服已經(jīng)被雨淋濕了,癟癟地貼在身上。見鬼,我竟然覺得他看起來有些失魂落魄。
我點了點頭。我想那是因為大雨和好奇的關(guān)系。
“男朋友?”索爾皺起眉頭,往椅背上靠過去。他看著我,似乎在辨認(rèn)著我的表情和我剛才說的那些話,關(guān)于那天晚上的情形。我坐得筆直,毫不示弱地迎著他的檢視。
仿佛關(guān)閉了什么或是開啟了什么,他轉(zhuǎn)過頭去沉默地看著落地玻璃窗外,肩膀上還有沒有干透的水跡,半干的頭發(fā)毛茸茸的。我一邊大口喝著熱咖啡,一邊從杯口窺視著這個男人,他沒有表情的臉和雨天很般配,堅固融化,往下走,?cè)岷?、困惑,和尤美一樣,他也是那種無論在哪里都無法被別人忽視的人。
落地玻璃窗外的道路一片氤氳,大雨還在下著,油跡般的燈火融化在水里。路上的交通已經(jīng)開始混亂起來,遠(yuǎn)處的車輛在漫長的隊列里緩慢地移動,滴滴上有一百多個人在排隊等車。這間星巴克里的空調(diào)溫度開得太低,我坐的位置又正對著風(fēng)口,胳膊上起了一陣陣雞皮疙瘩,我把雙手抱在胸前,徒勞地抵御著寒冷。雨什么時候才能停呢,我想回家。
索爾突然站了起來,“我們換個座位吧。”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挪開了身后的椅子,我只好也站起來,手忙腳亂拿起杯子和包,跟著他坐到邊上的一張桌子。
他拿起杯子喝咖啡,“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的名字。”
“我叫楊柳,那個……是我的。”我指著他手里的杯子,鬼使神差臉紅起來。他應(yīng)該是相信我了吧,換位子這個舉動,讓我感覺到了自己的被尊重,并且,他的教養(yǎng)其實并不差。
“對不起,”索爾連忙把杯子放到我面前的桌上,“不介意吧?”
我搖搖頭。
“之前以為你們是一起的,所以說話態(tài)度不太好,不好意思……我想你確實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說的不是真的,”他注視著我,嘴角那抹淡淡的譏笑又回到了他的臉上,“她騙了你。”
對他的話我并不感到吃驚,我知道尤美一定是對我隱瞞了些什么,但也許是因為還未來得及對這一切做出判斷,我心里并未涌起任何憤怒的情緒,我只是覺得尤美這么做也許有她的理由。在我心里隆隆作響的,更多的是因為好奇帶來的隱隱興奮。我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又浮了起來。
我在等著他對我說點兒什么。
接下去的幾分鐘里,索爾用他簡潔的語言告訴我,十二年前他獨自一人移民到多倫多,妻子在國內(nèi)。他認(rèn)識了一個叫李尤可的女孩,那一年尤可17歲,他36歲。尤可和她的雙胞胎姐姐尤美住在一個白人家里,她們每周去他的畫室學(xué)油畫,尤可在美術(shù)上非常有天分,是個很安靜的女孩。她喜歡他,他很孤獨,于是他們在一起了。第二年,妻子辦好了所有手續(xù),即將到加拿大和他團聚,妻子為他付出很多,他必須和尤可分手。尤可無法接受,鬧了很久,他只能越來越?jīng)Q絕,在妻子到來的前一個月,他徹底地和尤可談了一次,用非常冷酷的方式。過了幾天,尤可在汽車?yán)餆孔詺ⅲ洇偭粝逻z書,說自己有重度抑郁癥,但遺書里沒有一個字提到他,也沒有給他留下任何一句話。三年后,他和妻子離開加拿大回國發(fā)展。就在一個星期前,他突然接到尤美打來的電話,說有東西必須要交給他。然后,就有了今天,那個信封,那些照片。
“是我和尤可的照片,一些親密照片。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拍的。”索爾從后面的牛仔褲兜里摸出那個白色的信封,放到桌上。
信封已經(jīng)被揉皺了,上面有一些可憐巴巴的斑斑水跡。
“你想看嗎?”他問。
我覺得這個問題怪異又可笑。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謹(jǐn)慎地看著我,“不是那樣子的。”
我感覺到自己的臉又紅了一下。我的確想象了一些所謂親密的畫面。
“我說的都是真的。那時尤可經(jīng)常為了這件事和她姐姐吵架,尤美也找過我,但是——你知道,戀愛——”他的喉結(jié)蠕動,皺紋盤旋,說出這兩個字讓他顯得非常難堪,“戀愛中的人總是這樣,我們也分開過,但是……我知道尤美也許會恨我,但我沒想到她會用這種方式突然冒出來。”
“畢竟,已經(jīng)過去十二年了。”他的眼睛沒有焦點地看向遠(yuǎn)處。
“中間她都沒有找過你?”
“沒有。不過——我也從來沒有忘記。”
我咬著嘴唇,“她為什么要找我做這件事?”
“……可能剛好遇到你吧,”索爾收回視線,看著我,目光閃動起來,“楊……你能幫我個忙嗎?”
我頭大起來。為什么都要找我?guī)兔??我可沒忘那天晚上尤美對我說過這句一模一樣的話,眼前浮現(xiàn)出她美麗的臉,晃動著,那個晚上,熱氣騰騰的居酒屋,我回憶著每一個細(xì)節(jié),?cè)绻鳡栒f的都是真的,一切毫無破綻,我看不出尤美有任何企圖擺布我的樣子,也許是我真的太遲鈍了,我太想讓尤美喜歡我了。
“你能幫我問尤美,她那里還有其它照片嗎?她到底想要什么?錢?多少?”索爾把雙手撐在桌子上,靠近我,聲音低下去,“當(dāng)然——不是以我的口吻。”
“你為什么不自己問她?”
“我不能。”
“為什么?”
他盯著我。“這對我很重要,?cè)绻阈枰陝诘脑?,你說。”
我笑了,笑我自己。我是挺需要錢的,不過我一點也不想摻和這件事。
窗外的雨已經(jīng)小了很多。我站起來,控制自己不去注意索爾的一臉失望,說:“我還有事,先走了。”
拿起放在地上的背包時,我的胳膊撞到了咖啡桌,桌子晃了一下,那個信封落到了地上,照片從里面滑落出來。我連忙蹲下去撿信封,在把照片塞回去的一瞬間,我無法回避地看到了照片里的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在床上緊挨著的臉——那的確是些很親熱的照片,男人睡著了,在女孩自拍的角度下,兩人在白色床單下緊緊環(huán)抱,女孩笑著,把臉埋在男人的脖子和肩膀間,但都只拍到了裸露的肩膀那里,遠(yuǎn)遠(yuǎn)說不上不堪入目,從照片里我能感覺到女孩的甜蜜,但令我吃驚的是,照片里的女孩顯然和尤美長得并不像。12年前的索爾相當(dāng)帥氣,而女孩卻只能說長相平常。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把信封放回桌上。“你說她們是雙胞胎?”
“是的。”
“一模一樣的雙胞胎?”
“幾乎……一模一樣。”
我舔了舔嘴唇,小聲嘟囔著:“可是,我認(rèn)識的尤美不是長這樣的。”,
索爾一臉驚訝地望向我。
帶著巨大的恍惚,走到門口的時候,我一頭撞到玻璃門上,立刻發(fā)出了一聲堅硬的重響,整個咖啡館的人都看著我。我摸著右邊腦袋,那里一片麻木。服務(wù)生驚慌失措地向我跑過來。我尷尬極了,擺著手像做錯了事般逃離了那里,我沒有理由這么狼狽的,但似乎常常不管發(fā)生什么,最狼狽的那個人總是我。
空氣里飄蕩著微弱的雨絲,濕潤清涼。鼓起的包疼起來,我站在路邊,在交錯的燈光里瞇起眼睛。“疼嗎?”我才發(fā)現(xiàn)索爾也跟著我出來了。“要不要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吧。”他關(guān)切地看著我。“不用,真不用。”“那我送你回家吧,怎么說也是因為我撞的,”他往前走,“我去取車,你等我。”
兩分鐘后,我驚訝地看著路邊那輛科幻片里的銀色跑車緩緩?fù)T诹宋业拿媲?,索爾從車?yán)镒呦聛恚洇値臀掖蜷_車門。“今天限號,只好開這個坐著不太舒服的車出來了。”他說的很真誠,沒有一點炫耀的樣子。
果然,跑車?yán)锏淖缓艿?,很硬,空間也很小,一切也許都是為了速度而不是舒適設(shè)計的。我小心地掩飾著自己的不現(xiàn)實感,不想讓自己看起來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但車?yán)锏目諝馑坪踝兊每筛校洇傇诒乔焕镉灿驳啬Σ痢孛?,謊言,跑車,“坂本龍一”的殷勤——如果一切都是真的,又或者一切都是假的——我假裝平靜地看著窗外濕漉漉的街道,有一種事情會變得越來越復(fù)雜的預(yù)感。
腳底下似乎踩著什么東西,我彎下腰,從座椅下面摸出一本時尚雜志,是上個月的《GQ》,封面已經(jīng)被我踩得皺皺巴巴,上面印著一張似曾相識的經(jīng)過精修后光滑的臉。我瞥了一眼正背對著我付停車費的索爾。沒錯。是他。索爾穿著一身考究的黑衣,表情嚴(yán)肅,站在一個白色房子里,身后是一副巨大的暗藍色油畫,畫的上面壓著封面文章的標(biāo)題:《溫讓的藝術(shù)十年和蘇富比記憶》。溫讓。索爾叫溫讓——我聽過這個名字,是一個很有名的畫家,前兩年還出過一本和藝術(shù)鑒賞相關(guān)的雜文集,一度相當(dāng)暢銷。
索爾關(guān)上車窗,發(fā)動了汽車。我把那本雜志悄悄塞回到座椅底下。像被什么厚而粘稠的東西從頭澆到腳底,整個人熱乎乎地攪拌著,擰得緊緊的,頭突突突疼得更加厲害了——當(dāng)一個人出現(xiàn)在時尚雜志封面上時,他就成為了一個符號,是某種充滿了成功意味的象征,就像他們印在進口銅版紙上閃著光澤的臉一樣,那個形象無懈可擊,光滑地和世界嵌接著。他們生活在一個我看不見也想不到的地方,一個地鐵和公交永遠(yuǎn)無法抵達的地方,而這樣的一個人剛才喝錯了你的咖啡,給你看他十幾年前隱私的照片,?cè)缓筮种粋€黑色的大口子請你幫助他——我仿佛站在一個充滿隱秘意象的世界門口,欲望不期而至,蠢蠢欲動。
跑車像怪獸般嘶吼了幾下,沖了出去。
夜色在潮濕的街道上彌漫著,環(huán)路兩邊的燈火寂靜無聲。我們各懷心事,沒有人說話,沉默令我緊張。兩個紅燈之后,索爾打開藍牙開始放他手機里的音樂,聽上去像是肖邦的夜曲,舒緩的音樂之下,我終于平靜了一點。
我在索爾身邊小心地百度著溫讓這個名字。他的信息有很多。從加拿大回來以后,他趕上了當(dāng)代藝術(shù)最火的那段時期,發(fā)展得十分順利,參加威尼斯雙年展,在世界各地舉辦畫展,拿了一些國外的獎,在蘇富比拍賣出國內(nèi)頂級價格的油畫。他畫一些變形而色彩鮮艷的人物,赤裸的男孩女孩,在最日常的生活場景里,表情冷漠,看上去荒誕而情色。在瀏覽了十來條報道之后,我看到了他一家人的合照,他和他的妻子,一個臉型圓潤柔和的中年女人,還有一雙他們的小兒女,一家人在開滿繡球花和玫瑰的別墅花園里溫柔地笑著。那是去年一篇雜志上關(guān)于情人節(jié)的報道,采訪了一些名人講述自己的愛情故事,那些故事在我看來多少帶著些表演性。索爾的妻子兩年前得了乳腺癌,這兩年來一直在和癌癥抗?fàn)帲洇偹v他和妻子去日本治病的經(jīng)歷,十分艱辛,“對們我來說,每一天都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只有當(dāng)下。我們的悲喜背對整個宇宙,卻面對著現(xiàn)實里的每一次呼吸。”他在采訪里說。
肖邦的鋼琴曲戛然而止。我放下手機,所有的不現(xiàn)實感在那一刻消失無蹤。
這輛車停在我家破小區(qū)的門口很是招眼,幾乎每個路過的人都要轉(zhuǎn)過頭來看一眼。我收起手機,臉上不由地?fù)Q了一副矜持的表情。
索爾的手搭在方向盤上,視線從擋風(fēng)玻璃轉(zhuǎn)向我的額頭。
“還疼嗎?”
“還好。”
“家里有冰塊的話敷一下,早點睡。”
“我可以幫你問尤美。”我脫口而出。
他臉上閃過一絲驚詫。
“不過,就到此為止,以后你們的事就別找我了,畢竟……也不太好。”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謝謝你。”
索爾整個人看起來一下子輕松了很多。“不舒服的話給我打電話,我陪你去醫(yī)院檢查。”他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頭發(fā),突然開始端詳起我的臉。“你的額頭很漂亮。”他說。
我慌亂地把臉轉(zhuǎn)了過去。我要暈了。
下車之前,他叫住我。“別告訴別人,這件事。”
我推開一半的車門停在那里,轉(zhuǎn)過頭問他,“你會恨尤美嗎?”
“不,我承擔(dān)我應(yīng)該承擔(dān)的,不過——”他笑了一下,法令紋括著的嘴角里似乎有一點點對這個問題的不耐煩,“——有的事你只要醒過來,其實可以先忘掉。”
忘掉什么?尤可嗎?聽起來那更像是為了給自己和尤美找臺階下說的話。我用力關(guān)上車門,繞過一個污水橫流的垃圾箱,走向小區(qū)大門,回頭看,那輛銀色的跑車還停在那里,昏黃的路燈下,仿佛一個觸目驚心的驚嘆號,標(biāo)注著這個怪異的此時此刻。
我決定了,也許我能阻止這件事走向一個糟糕的方向,也許我能“拯救”尤美和索爾免于陷入一種不必要的猙獰破壞,我竟然擁有了一點控制這件事的可能性——這聽起來也許很可笑,但我的確是這么想的。我不懷疑這里面有討好他們的意味,我甚至不無羨慕他們,有人曾經(jīng)使他們的靈魂蒙上陰影,他們激烈地生活過,我沒有過那樣的人生,我也永遠(yuǎn)不會成為尤美和索爾那樣的人,我的生命里至今為止只有平庸、溫順和微小帶來的空白。而現(xiàn)在,此刻,我被自己奉獻的愿望感動著,胸腔里鼓鼓的,蹬在昏暗樓梯上的每一步都梆梆作響。
三
衛(wèi)生間天花板上每隔一分鐘會滴下一滴水,落在我放在地上的塑料盆里。我躺在床上,在黑暗里數(shù)著水滴的聲音,毫無睡意。半邊腦袋依然隱隱作疼,是今天發(fā)生的一切給我的饋贈。數(shù)到一百的時候,我忍不住又拿起手機,快十二點了,紐約比這里慢十二個小時,尤美還沒有回復(fù)我的消息。我點開她的朋友圈,和我一樣,她設(shè)置了朋友圈三天可見,里面一片空白。她的頭像是她美麗的側(cè)臉,微微低著,頭發(fā)垂落在半邊臉頰上,像個憂郁的女明星。可是她是誰?凝視之間,我對自己也懷疑起來,我在尤美的眼里又是一個怎樣的人呢?和我以為的自己是一樣的存在嗎?
以前睡不著或者心里特別煩的時候,我會來一次徹底的大掃除。搬過來之后,一直提不起勁打掃,白天朝北的屋子里沒有陽光,總是陰沉,昏暗令人得過且過。我放下手機,決定下床,穿上圍裙,戴上橡膠手套——家里其實早已經(jīng)臟亂得令人難以忍受了。我擦了兩遍地板,抹去所有家具和角落的灰塵,把扔得到處都是的衣服折好分類按顏色掛起來,再把洗衣機里裝臟物的小袋子拆下來,用刷子刷干凈每一個細(xì)孔。屋子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和自來水的腥味,所有的地方都變得一塵不染,在燈光下發(fā)著閃亮的白光。凌晨三點半,我滿意地看著這一切,帶著掌握了一切的幻覺,一頭倒在床上,睡了過去。
手機鈴聲響起來的時候是早上八點,尤美發(fā)來了視頻請求。
“把你吵醒了吧?對不起對不起。”視頻里的尤美坐在一張桌子前,一只手托著下巴,對我笑著。那邊已經(jīng)是夜里了,她的房間里光線昏暗,只開了一盞臺燈。她卸了妝,眉眼素凈,看起來有令人憐惜的憔悴——我的感覺就像是第一次見到她,這時候可以發(fā)現(xiàn),她和照片里的那個女孩子說不清哪里有一點點重疊的感覺。
“累死了,”尤美調(diào)整著手機在桌上的位置,“看到你的留言我一下課就回酒店了,發(fā)生了什么這么急?”
“我見到索爾了。”我聞到自己嘴巴里的口氣。還沒完全清醒,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嗯。”她笑瞇瞇地看著我。
我們沉默著,仿佛一種對峙,等著誰先開口。我靠在床頭,用力搓了搓臉,企圖把還在飄散著的魂魄聚攏到手里來。
“你想不想看窗外紐約的夜景?”尤美淡淡笑著。
“為什么要騙我?”在她的似笑非笑面前,我的憤怒莫名涌了上來。
“你知道了?”她還是笑著。
“楊柳,我很抱歉,我不希望你牽扯到這件事里來。”
“是嗎?你真好,”我忍不住也笑起來,“你知不知道如果索爾找警察——”
“不會,他不會的,”尤美打斷了我,“你覺得我要敲詐他?我是為了錢?”
“那是為了愛和正義吧。”我刻薄著。
她一動不動靠在椅子上,雙手抱在胸前,那是一種防衛(wèi)的姿態(tài),那雙沒有戴美瞳的眼睛里閃動著漠然的光。
我有些厭煩地移開手機。我意識到,她根本不在乎我的反應(yīng),她早就知道這一切都是必然會發(fā)生的。
她的聲音從我的手心里慢慢飄出來,“在上海的時候,我整理搬家的東西,在一本舊書里發(fā)現(xiàn)了這些照片,十二年了,我?guī)缀跻呀?jīng)忘了那個人,或者說因為記得太清楚而以致于忘記,”她冷笑,“他一定和你說是尤可主動的吧。”
“可是這些事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把手機舉起來,大聲說,“你是不是覺得我看起來像個傻子?”
“對不起,我真的只想讓你轉(zhuǎn)交一下而已,在這里我只有你一個朋友,我不知道他的地址,”她看著我,“楊柳,你是個好人,我沒有任何別的意思,我只是覺得自己一定要、必須做這件事不可。”
好人?我替自己感到悲哀。好而無用又可操控的人。
我仔細(xì)地看著她的臉,那張臉上漂亮的五官,此刻顯現(xiàn)出一些說不清的別扭。
“你真的是李尤美?”這個問題讓我覺得此刻的對話非?;奶?。
“當(dāng)然。”
“可是你長得——”我突然意識到什么,閉緊嘴巴。
“我整過容。”
腦袋上那個鼓起的包又一跳一跳疼起來。我瞪著她,說不出話來。
“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告訴你為什么,”她沒什么表情地說著,“我父母在我初中的時候就離婚了,為了財產(chǎn)分割鬧得很難看,后來我媽嫁去了美國,我爸做生意平時很忙,基本見不到,我們和后媽關(guān)系也很糟糕,有了弟弟之后,我爸就決定把我們倆送去加拿大上學(xué),托給他的一個生意伙伴照顧……是我沒照顧好尤可,是我拖著她去那里學(xué)畫的,她比我有天賦,比我畫得好,比我更投入,我甚至妒忌過她……尤可去世之后,很長時間,每次照鏡子我看見自己的臉我會想起她,我就像她的影子,不,是她就像我的影子,有段時間我出現(xiàn)過幻覺,一照鏡子就看見尤可站在我身邊,甚至我會和她說一會兒話,后來我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再下去我也會瘋掉或者自殺……我得活下去。”
我握緊了手機。
“我照我媽的樣子整的,她年輕的時候長得很美,她以前是演員,可是我和尤可長得完全不像她,小時候她老是說我們難看,不像她生的,說為了我們她放棄了演戲,后來我一看張愛玲的《小團圓》就明白了,我媽就是蕊秋那樣的人。上大學(xué)之后就沒再要過我爸的錢了,我有獎學(xué)金,也打工,還當(dāng)過一段時間的伴游小姐,”她停頓了一下,肩膀松下來,“不上床的那種。攢到了足夠的錢我就去整容,我拿著我媽年輕時候的照片,對醫(yī)生說,就照這樣整。你看到了,我的運氣不錯,手術(shù)都很成功,我終于像我媽的女兒了,后來回上海,我爸一見到我就氣瘋了,但我很高興,他再也不能只看見他想看見的東西了……至于我媽,她后來又離了兩次婚,金融危機的時候幾乎破產(chǎn),現(xiàn)在在唐人街的餐館里打工-,對了,這次來美國我打算去見她,你說,她看到我的樣子,是會高興還是生氣?”
我不敢看尤美的臉。我一點也不想聽到這樣的故事,但我比剛才冷靜多了。
“是不是太狗血了?我們一家人都很狗血。”她低頭笑,擺弄自己的手指。
屋子里一陣寂靜。我們都沒有再說話,在這長長的沉默里,只有衛(wèi)生間里的天花板上依舊傳來滴答滴答的水聲,簡直就是唯一還在這人間傳遞著的聲音,像要鑿穿屋頂。一會兒我一定要打電話給房東,絕不能再拖下去了。
“你不應(yīng)該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我終于打破沉默。
“懲罰?沒有啊,”她抬起頭,“我現(xiàn)在過得挺好,除了工作有點煩人,整容之后,整個世界都變得對我友善多了,你知道嗎,整容會上癮,我好不容易才阻止自己要繼續(xù)整下去,大部分人都很膚淺的,他們只能看到那些最光鮮靚麗的東西,他們只相信自己肉眼看到的東西。”
“接下去呢,你什么打算?”我想起索爾和他的妻子。
尤美的眼睛瞇了起來,一貫的散淡和滿不在乎又回到她了的臉上。她依舊美麗,在這張精巧的臉上我依然看不出什么刻意的線條和痕跡,這幾乎是上天的另一種眷顧。
“你知道嗎,操控一個人的情緒比使用暴力有快感得多。”她向我揚起下巴,嘴角滑過一絲狡黠。
我把手機丟到床上。心煩意亂。
“楊柳?”
“在。”我對著空氣說。
“其實我不需要和你解釋這些,關(guān)掉手機,我們就可以誰也不認(rèn)識誰,但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告訴你。”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我無力地問。
“你不會明白的,你這樣的人,一定生在一個幸福的家庭里——”
“可是我也被拋棄過!”我喊起來。
“那算什么,你不就是失戀了嗎?你男朋友來找過你。”
我一把抓起手機,看著她。
“就幾天前吧,他以為你還住在那里,他說你把他的微信和電話都拉黑了,找不到你。我說你搬走了,有什么事我可以轉(zhuǎn)告你,他說想對你道個歉,希望你能原諒他,不要恨他。”尤美的臉在燈光下晃動著,突然綻放出笑容,“我沒告訴你,是因為我覺得他不值得你再去花任何時間想和他有關(guān)的事,我一看他看我的眼神就知道,你不用再去想了,所以我替你做了決定。”
我小聲哭了起來,覺得自己真的很沒用。尤美從頭到尾一直都沒有掉過半滴眼淚。
她靜靜地聽著我哭,不說話。那時間并不長。我開始擤鼻涕,抓過床頭的紙巾,?cè)缓蟀咽掷锏淖詈笠粡埣埥碛昧θ拥降厣?,像是在為過去的幾個月做一個自以為是的結(jié)束。然而心底那部分是硬的,我并不是在為那件事感到悲傷,我難過的是我因為尤美的話哭了。
“還有…….”她說。
“什么?”我吸著鼻子。
她沉默了。我把腦袋向手機屏幕探過去,看不見她的臉。“什么?”
“對不起,我想靜一下,等會再找你。”
尤美掛斷了視頻。
我呆呆地看著屏幕黑下去的手機,一頭倒在床上,抓過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腦袋。
并不真正置身其中的我沒有建立對這件事里任何一個人的同情或者厭惡,我的道德感很模糊,這也許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我只是感到憤怒,對所有一切的憤怒,甚至連那憤怒也不屬于我。我誰也幫助不了,我對自己的無知和弱小失望透頂。
我一把掀開被子,大口呼吸。灰塵的顆粒在薄弱的光線里急速飛舞。
四
給房東打完電話之后,我給自己做了簡單的早午餐,兩個白煮蛋,兩片烤吐司,一杯掛耳咖啡,一個蘋果,我一向吃得不多。在吃最后一口烤面包的時候,手機里進來了一條尤美的信息:對不起,我很累,先睡了,以后再聊。
我回復(fù),好。又想和她說點什么,又不知道和她說什么。也許尤美不會再找我了,我有這樣的預(yù)感。我拂去腿上的面包屑,打開電腦,開始寫一篇小說,和尤美結(jié)束對話之后,這個故事突然開始在我的腦袋里盤旋著,我不得不馬上試著把它寫出來:深夜,一個年輕女孩疲憊地加完班回家,在空蕩蕩的末班地鐵車廂里,只有她和一個拄著拐棍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老婦人跌倒了,女孩扶她起來,她覺得老婦人似乎在哪里見過。這時地鐵突然出了故障,她們被困在昏暗的地鐵車廂里,倆人交談起來,不知不覺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得到的和失去的,她們的故事聽起來似乎完全不同,卻又漸漸重疊起來。當(dāng)?shù)罔F重新啟動的時候,女孩發(fā)現(xiàn)這個老婦人就是年老時候的自己,而那一刻,坐在她對面的老婦人卻已經(jīng)安詳死去…….
30平米房間的窗外,天色忽明忽暗,云像鳥腹上層疊的羽毛般飄移著,是介于晴朗與陰霾,夏天和秋天之間的好天氣。無悲無喜,沒有焦慮和猶豫,沒有雜亂的心思,這個故事和我以前寫的那些奇幻元素的小說不太一樣,但我卻寫得出乎意料地順利,我知道自己抓住了一些我說不清是什么的東西,尤美尤可和她們的影子在我的眼前閃動,那些總是做著看起來不那么正確的事的女孩——她們總是存在的,擁有著一些共同的波動,母親,女兒,妻子,女友,職員,伴游小姐,為面容焦慮的女人……似乎有誰在抓著我的手,幾乎不需要思考,我不能停止地敲打著鍵盤。
傍晚,當(dāng)天完全暗下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幾乎寫完了故事的初稿,這時索爾打來了電話:你的腦袋還好吧?我摸了摸那個包,還是鼓鼓的,像塊石頭,我都快忘了。沒事了。我說。他問,和尤美聯(lián)系了嗎?我把早晨的對話和他說了一遍,聽到尤美去整容的時候,他“哦”了一聲。我說,沒能幫你問清楚,不好意思。他說,沒事,我自己來處理吧,謝謝你。然后他沉默著,我走到窗邊,聽到電話那頭一直傳來小孩的嬉鬧聲。他說,你有沒有覺得這件事弄成現(xiàn)在這樣很可笑?我想了想說,我覺得我比較可笑,不過,逃避不是辦法。他又沉默了一會,說,改天請你吃飯。他掛了電話。
暮色之下,灰色水泥的小路和單調(diào)毫無美感的樓群,走過的每個人都像一個暗啞的謎語。我站在窗前,呆呆看著他們,吃驚自己為不知道和索爾一起吃飯時該穿什么衣服而發(fā)愁起來,他的手仿佛放回到了我的頭發(fā)上,順著頭發(fā)滑落到脖子上,衣領(lǐng)下面,這讓我同時感到惡心和興奮,那看不見的墮落的快感,呼之欲出。
就像我預(yù)感的那樣,那天之后,尤美沒有再出現(xiàn)過,她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兩個星期以來,我給她發(fā)過幾次微信,沒有任何回復(fù),電話轉(zhuǎn)到了秘書臺,我留了言,那些語音隨即蒸發(fā)在空氣里,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我寫完了那篇小說,初稿有兩萬多字,是至今為止我自己最滿意的一個故事,至少,它是完整的。我很想把小說拿給索爾看一下,我希望他是這個故事的第一個讀者,我看了他寫的那本雜文集,寫得很好,他是能讀懂這個故事的人。我也很想知道他和尤美的事后來怎么樣了,他是怎么處理的,但他也許很忙,一直沒有再打電話給我。那天下午我鼓起勇氣給他打電話,他沒接,我想也許他沒有聽到,過了五分鐘我又打了一次,他接起來,告訴我他在工作,回頭打給我。
然后他像尤美一樣,也消失了。
他們都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尤美,索爾,前男友,還有我腦袋上的那個包,漸漸地,也以不知道什么樣的運行方式消失不見了,仿佛一切從未發(fā)生,沒有人靠近過,沒有人摸過我的腦袋,也從來沒有人需要過我,說過我的額頭很漂亮,也許他們都在努力地忘記我,?cè)绻皇悄切┡既唬洇偽覀儽静豢赡芟嘤?,我根本不會遇見他們那樣的人,親近與信任都只是我一廂情愿的錯覺,更糟糕的想法是,也許那件事根本只是個玩笑,一個惡作?。喀偗洳?,我不愿意承認(rèn),一切只是因為我不再重要。我感到了一種深切的憤怒,無論是在知道尤美騙了我,還是索爾對自己的身份有所保留的時候,我都未曾有過一絲一毫這樣的憤怒。他們的消失讓我感到羞辱,充滿了挫敗的孤獨感,這些日子里,我像一個強迫癥患者般每天在網(wǎng)上搜索好幾遍溫讓這個名字,我期待又害怕看到他的新聞,但如果他真的因為那件事而遭受到了公開的羞辱,我會覺得那很公平,并且更加為那個叫尤可的女孩感到悲傷和難過,她不會想到自己的死會成為一支利箭,在若干年后,刺破她想保留的最后一點尊嚴(yán)。
于是我很快說服了自己,在這個巨大的城市里,什么樣的事都可能發(fā)生,遺忘是把自己置于安全之中的最簡單方式。我克制住了去尤美家敲門和給索爾打電話的念頭,回到了自己的狹小世界和簡單的人際關(guān)系里,繼續(xù)做著那個靜靜微笑的行政職員,有時我會去招聘網(wǎng)站上瀏覽招聘信息,雖然那幾乎是徒勞而無用的。每天朝北的房間依然沒有陽光,我還會在深夜突然來一次徹底的大掃除,唯一的變化是,衛(wèi)生間已經(jīng)不再滴水。那篇小說沒有繼續(xù)修改下去,有時我會拿出來再讀一遍,卻發(fā)現(xiàn)那些文字里曾經(jīng)散發(fā)過的光芒似乎也已經(jīng)消退,它變得暗淡,平庸,不值一提——就像我一樣,毫無意義地存在著。
但生活就像一個不斷挑逗你,?cè)艏慈綦x的壞蛋,一個星期后,我在下班擁擠的地鐵上收到了一條短信:“楊柳,有件東西給你,放在火車南站南面的寄物柜里,25號,密碼是2373,請一定去取。尤美。”
在一排橙色的寄物柜前,我看到了25號。在最下面,最大尺寸的柜子,放得下一個28寸的旅行箱。
我拉開柜門,看到里面放著一只很大的黑色牛津布袋子。慢慢拉開袋子拉鏈,把頭探過去,袋子里被一整幅藍色調(diào)的油畫撐滿了,厚而層疊的顏料,看不清上面畫的是什么,畫框的最上面上用透明膠粘著一個白色信封,我取下那個信封,看到上面寫著我的名字。
信打印在白色的A4紙上。我松了口氣,?cè)绻鞘謱懙?,我會以為那是遺書。
“楊柳,我已經(jīng)離開北京,辭職回上海了。原諒我這段時間一直沒有出現(xiàn),在紐約的半個月里,發(fā)生了很多事,我需要一個人想清楚該怎么做。
那天和你通話之后,第二天我去見了我媽。她老了很多,很憔悴,一點也不像我記憶中的那個美人,我在餐館外面猶豫了很久才確認(rèn)那是她,但她一見到我就認(rèn)出了我,抱著我哭了很久,說實話我很尷尬,但那一刻我知道她需要我比我需要她要多得多,這讓我感到快樂,而勝利者的姿態(tài)自然更容易做到好看,后來在美國的那些天里,我和她幾乎每天都會見面,一起吃飯,我們聊了很多,當(dāng)然,也吵了好幾次,但這一切都很真實,真實到我懷疑它的真實。我很像她,除了外貌。對于我的變化,我們都不會想到,她只是說我變漂亮了,哈!14歲以后她只見過我兩次,她對我樣貌的記憶模糊很正常。這就是我的母親,可是這就是我的母親。
我喜歡紐約,對那里有莫名其妙的歸屬感,無論是多倫多還是上海,都沒有給過我這樣的感覺,以及,培訓(xùn)的時候我認(rèn)識了Joe,一個很可愛的加州男孩,當(dāng)然,他并不重要,只是紐約對我來說意味著一個不算糟糕的開始,一切新的關(guān)系,和對目前一切疲憊的中斷。我已經(jīng)在辦移民的手續(xù),但沒打算和我媽住一起,不過有我在,她會過得好一點。
那個人到美國來找了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可怕。他很聰明,在紐約我們似乎變得更陌生,他請求我原諒他,說他妻子得了癌癥,可能只有幾個月的生命了,他不想她再遭受到任何打擊,?cè)绻乙獞土P他,報復(fù)他,可以在他妻子離開之后對他做任何事。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厭惡和那件事有關(guān)的所有事,老實說,我并沒有產(chǎn)生同情的感覺,我將這一切視為一種KARMA。我放棄了,不是原諒,是放棄,我還軟弱了,也許有了母親和喜歡的男孩我變得更軟弱了,每一個想要“報仇”的人都是一個可憐鬼,失去的永遠(yuǎn)不會再回來,承認(rèn)了這一點,一切都只能訴諸于KARMA。我想了很久,決定繼續(xù)尊重尤可的意愿,永遠(yuǎn),不再提那個人。
最后,那件本來要告訴你但一直沒有說的事是,尤可去世之前的前幾天,我和她曾經(jīng)大吵一架,我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那天我很生氣地對她說,你這么愛他怎么不去死呢,你死了她也許就能一輩子記住你了。所以即使我改變了一切,改變了我的臉,顛覆了那個人的生活,我也無法改變我說過這句話的事實,而這個事實除了我,和任何人都無關(guān)。沒有人能原諒我。當(dāng)我拿起一支槍對著別人的時候,潛意識里我更想做的,其實是調(diào)轉(zhuǎn)槍頭,毀了自己。也許有一天我會這么做,但現(xiàn)在,我決定面對生活里這個新的連接,我試試,?cè)ゼ~約生活試試,我想之后尤可會告訴我我該怎么做。
走之前本來想和你見一面,但又覺得不應(yīng)該用這些再打擾你的生活,我對把你拉到這件事里一直很歉疚,不見你能讓我的歉意退散一點:-)如果你依然介意,我不會感到奇怪。包里的那幅畫是那個人寄給我的,他說畫的是尤可。我無法保留這個東西,也無法丟掉,所以我想把這幅畫送給你,你不必告訴我你打算怎么處理。
有時候你的樣子會讓我想起尤可,你們笑起來的樣子有些相似。我們不會互相遺忘,也不會忘了辛波斯卡,對嗎?祝你一切都好。謝謝你。
尤美
9/15/2018
我拿出手機查了一下,“Karma”是“因果報應(yīng)”的意思,?cè)缓笪野研庞肿x了兩遍,一個字一個字。我把信折好,放進自己的背包里。我比自己想象得要平靜,但是感到尷尬和窘迫,她把處理這幅畫的權(quán)利交給了我,因為那也許僅僅只是比扔掉好一點。事情并不復(fù)雜。
我把那個黑色的大袋子慢慢從柜子里拖出來,并不沉。一些人經(jīng)過我的身邊,一些人走在我的身后,他們發(fā)出咯咯的笑聲,他們沉默地注視著自己的手機,他們相互握手,擁抱,有人瞥了我一眼,有人險些撞到我,但沒有人知道此時此刻、現(xiàn)在我拿著的這件東西和一個秘密,一樁未曾發(fā)生的丑聞,一個埋葬了自己的少女有關(guān)。
我大步往前走著,右手緊緊拽著兩條黑色的背帶,袋子在光滑的地面上發(fā)出嘩嘩的摩擦聲。周圍的一切都是放大的,并不匹配于我。那幅畫也不應(yīng)該屬于我,一想起那上面畫的是什么,我就覺得自己拖拽著的仿佛是尤可的尸體——它雖然源自一份并不深刻的歉意和居心的收買,但它標(biāo)價上列出的數(shù)字卻十分昂貴。
我已經(jīng)想好了,當(dāng)我讀完那封信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想好了。我要賣掉它,我大概知道這幅畫能賣多少錢,?cè)缓笪乙龅牡谝患戮褪寝o職,給自己一年的時間去寫小說,我會先完成那篇小說,再投稿給任何有可能發(fā)表它的地方。第二件事是,我要預(yù)約一個整形醫(yī)生割雙眼皮。我也會擁有一雙和尤美一樣漂亮的眼睛,或者更多。
我知道,從我走出火車站的那一刻開始,我的人生,第一次進入了不再相信任何人的生命循環(huán),再也不會有人隨隨便便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已經(jīng)忘了我是怎么得到這幅畫的,索爾說得對,有的事你只要醒過來,其實可以先忘掉。